給父母

最近爸爸腎臟莫名疼痛，他秉持一貫作風，不去醫院檢查，而是自己開中藥吃。

今晚媽媽煎魚時被熱油燙傷，起了大型水泡，我上網按傷口情形查燙傷程度，她的傷口是深二度燙傷。

我前後進爸媽房間說了兩次，請媽媽去掛急診，她堅持不去，然後爸爸拿了藥水紗布，自己替媽媽包紮。

我氣得回房間，邊哭邊傳簡訊給媽媽：

妳是深二度燙傷，傷口要三週才會好，而且之後會留下肥厚明顯疤痕，照護期長達幾個月，為什麼去急診給人正確包紮只要幾小時的事妳不做呢，妳今天花幾小時可以節省之後好幾天的復原時間。還有爸爸也是，身體有問題就是不肯看醫生，好像自己的身體只是自己的、家人都不會擔心一樣。我從小到大一直在擔心這些真的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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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識的朋友都知道我是極養生的人。小時家裡訂報，我天天讀醫療保健新聞，長大後，我吃東西更是越來越挑，盡量不吃炸物，不吃太多高膽固醇食品。在家裡，我也扮演最最討人厭的角色，弟弟喝市售飲料時，媽媽打電腦姿勢不良時，他們一起吃垃圾食物時，在旁邊叨唸不休的永遠是我。

不僅如此，我自己也怕病怕死。我過馬路時會重複左顧右盼許多次，就怕車撞。大學畢業後我成為高度近視，還有了飛蚊症和視網膜裂孔，我因此不再敢玩雲霄飛車大怒神高空彈跳等可能導致視網膜剝離的刺激活動，儘管我其實生性熱愛刺激。

幾週前朋友上醫院進行到職前健康檢查，我原想陪，但一進醫院，聞到那熟悉的消毒藥味，心中的恐懼感油然而生，我告訴朋友我要出去走走，然後飛也似地逃離醫院。

這一切行為都能追溯回同一個原因。

因為醫院是我兒時回憶的很大一部分。媽媽患有一種重大慢性病，每月要上醫院兩次，每天早晚服藥，類固醇等各種毒性很強的藥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往那病痛的身軀裡倒。自我有記憶以來，媽媽曾住院好幾次，最長的一次在我小學二年級。

那時我多小，小小的女孩兒十分怕生（我小時候內向的程度嚴重到老師和媽媽一度懷疑我有自閉症），卻因為媽媽住院，家裡沒人可以照顧我，得去住媽媽的一位朋友家。那阿姨待我極好極好，但畢竟是別人家，飲食起居一切的習慣都與我家不同，我在家裡一餐吃不完一碗飯，阿姨卻給我添上一大碗，像對待她的小孩一樣公平；我很勉強把飯吃完，怕阿姨難過或生氣。晚餐有一道雞肉，我像在家裡那樣把雞皮撕掉，阿姨詫異地望著我：「妳不吃雞皮啊？」還有那陣子自然課，所有同學都要種豆子，忘了是綠豆還是四季豆，我小心翼翼，當然種得挺好，放假前把盆栽抱回家，阿姨家，阿姨的老公在客廳抽菸，菸氣籠罩我小心呵護的豆苗，小小年紀的我很害怕豆苗要被燻死了，直趁大人沒注意時用手替它搧風。每天晚上，我跟阿姨的女兒，也就是我當時最要好的朋友一起睡，夜裡我卻默默流著淚，想著媽媽。

每天上學放學我都緊張。上學緊張是因為我是個極膽怯的乖學生，平常都是六點就起床梳洗吃早餐準備上學，但住在阿姨家得跟我好朋友一起出門，而他們家睡得比較晚，到學校時經常是遲到邊緣，遲到在七歲的我心中簡直像死罪一樣。放學緊張則是因為我是很嚴重的路痴，從學校到阿姨家不過七八分鐘路程，儘管我已經住了好幾天，路線卻怎樣也記不起來，每天放學回阿姨家時都驚慌失措，深怕自己迷路，永遠消失在這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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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情緒中寫東西，越寫越是濫情。其實我生長在一個很尋常的幸福家庭裡，絕大部分時間爸媽都將我呵護得無微不至，我一直很感謝上蒼給我一對這麼好的父母，爸爸犧牲自己的健康和時間，以很辛苦的方式賺錢供我一路唸完大學，媽媽儘管身體不好，卻將家務操持得無懈可擊，此外爸媽還給我無窮無盡的愛，從來不問我的課業，只求我品行好。長大後，我很害怕面試時被問到「此生遭遇過什麼重大挫折」之類的問題，因為我在父母羽翼下幾乎沒受過任何傷害。

只是我今天像把軟木塞打開，將從小到大的恐懼一次傾倒：我一直很害怕我愛的人生病。我其實不怕死，我怕的是自己死了，讓最親最愛的人承受那份痛。我怕的是自己病了，讓身邊的人擔憂。

說得更駭人一點，我甚至怕父母生病遠超過他們死去，因為縱使死生契闊，彼此明白無論在天上或人間，對方會過得好，也就無所懼；比起死，我更害怕親人愛人生病，因為死了或許上天堂，病了卻是活在地獄。

我不要再見到我愛的人穿著病人袍，以某種不舒服的姿勢癱在鐵架病床上，四肢和臉因為某些原因而水腫，嘴唇沒有血色，拖著點滴架去上廁所，那種景象我看過而我不要再看。我害怕醫院，醫院的氣息令我想起兒時媽媽住院時我是如何帶著小我三歲的弟弟在醫院各樓層探險遊戲，儘管我心裡擔憂不已。

把這篇文放上公開的網路多不得體，或許明早醒來我後悔了就刪了文章，只是在今晚，我心裡就是想公開這篇雜亂無章的心事，因為我想告訴天底下的爸爸媽媽以及所有「有人愛著」的人：請不要讓愛你的人擔憂，每一分健康都是與至愛相處的多一分時間，這是世上最寶貴的資產。

這篇莫名其妙的文章就請大家不要留言了，我想明天以後恢復理性的我應該沒有臉面對這則幼稚的自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