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2.2013

突圍吧!向這殘酷的世界


你知道「我是人,我反核」這句反核口號真正的意思嗎?台灣社會需要的是英雄或公民?我們如何在爭取社會公義的同時抱持樂觀?

昨晚我和一位相識不久卻一見如故的編輯朋友去聽作家小野先生的講座「突圍吧!向這殘酷的世界:活出夢想、相挺公義」。之所以報名這活動,除了是想拜見童年偶像(誰小時候沒讀過《蛹之生》、《豌豆家族》和《大小雞婆》?),也抱著一點聽佈道似的期待,想解救一下近日關注台灣政治社會動態之後的鬱悶心情。

(照片取自茶館的臉書專頁)

活動辦在信義區的七三茶堂,小店裝潢清爽,而地下室別有洞天,有個能容納幾十人的活動場地,在這地方聽作家演講十分適切──小野先生說數年前他曾主持一個香港節目,節目名叫「文化在野」,意即文化不會是由上而下、操控出來的人為產物,真正的文化永遠從民間產生。我看看這個坐落在學校旁的小茶館,看看周遭那些在傍晚時分從各地趕來在此並肩齊坐、仰頭傾聽的男女老少,突然很可以理解,或許真正的文化就像這樣吧。

以下是我自己整理過的聽講筆記,有些雜亂或寫不分明,請多見諒,若有錯誤請指正,我畢竟是門外漢。此外若有疑竇之處,也可能是我憑回憶書寫,扭曲了小野先生的意思,請指出無妨。

新書:《世界雖然殘酷,我們還是……:生命最痛的省思,最美的領悟》

永遠的在野者

聽這場講座對我來說像上了一堂課,因為小野簡短描述了他和幾位導演推行的新電影運動,以及這些年來蘋果、公視、三台等媒體互動演化的故事(如國民黨主導所謂「黨政軍退出三台」的事件),而太多片段都像小歷史,多數大眾不曾知悉,好比華視納入公廣集團的始末等等。

小野說,有人嘲諷他和吳念真很好命,好像無論誰在朝都能撈到事情做:戒嚴時代可以在中影任職,之後任憑藍綠勢力興衰動盪,小野仍前後當上台視節目部經理和華視總經理,而現在他又成了社會運動的推手,似乎在朝在野都吃得開。

但小野舉自己一九八五年左右到南韓拍片的一次經歷為例,他說那時拍片團隊正好遇上南韓某大學生在抗議活動後遭警察刑求虐殺(這是否讓你想起台灣最近的某樁案子?),韓國大學生上街示威,癱瘓整個漢城(即現在的首爾)。趁一次機會,小野忍不住問一位當地公務員:「你在獨裁政權底下做事,心裡有什麼感覺?」那位南韓公務員答道:「我並不覺得我在服務那個獨裁政權;身為一個公僕和公民,我能做的是就是努力建設出一流的、進步的政府和國家,進步到獨裁者再也無法容身。」後來南韓的政治發展確實如此。

小野說這也就是他一路走來的想法。他和吳念真等人在中影時代拿國民黨的豐富資源,不拍政宣片,而是堅持自己的理念,拍出《小畢的故事》等新電影,扶起楊德昌、侯孝賢等新一代的年輕導演。當時他們的想法是,拍到被(上面的人)發現為止,拍到不能拍為止。當然不久後當他們沒有按照上意拍洗腦電影,而是呈現許多台灣社會中下階層的故事,這種企圖也就被發現了,隨即引來鬥爭的腥風血雨,但由於當時他們獲得媒體同情,各傳媒大書特書,政府碰不得他們幾人,於是都平安脫身。(媒體的力量!)

每個社會都由四大部門組成:政府、企業、媒體和民間;而在朝或在野,看的不是屁股坐哪個位子,而是一顆心放在哪裡,是腦袋怎麼想,是雙手做了哪些事情。無論在哪個部門,我們每個人都能也都該使力。

「好命之人」的社會運動──建設

小野先生的父親總說他運氣好。他二十出頭就寫成《蛹之生》,成了家喻戶曉的「小野」,壯年時整整十年當全職作家,可以在家陪一雙兒女成長(他說兒子讀師大附中時,他曾接獲一個環遊世界拍旅遊節目的工作邀約,他很猶豫,心想這樣就不能陪孩子,結果他兒子聽了這消息激動萬分──他激動地對老爸說:「拜託你去吧,你整天在家裡在我們身邊,沒人爸爸像你這樣,我長到高中了,連想看A片都沒機會!」)。

小野父親說,如果你到五十五歲還好命,你這輩子就算好命了。

小野說五六十歲的這些年來,本該是他的好命之年,兒女都成家,他已經當阿公了;他心想:我可以開始享清福,做社會運動。這時他心裡想的是「建設」的運動,而不是「破壞」的運動。

什麼是建設的社會運動?好比教育改革;好比他受黃武雄老師的邀請,與黃師和徐仁修共同發起「千里步道」計畫,守護人文價值和自然倫理;又好比他參與了柯一正導演發起主導的三一九鄉鎮計畫(紙風車劇團下鄉為兒童義演的系列活動)。

他說台灣人對於建設型的運動非常樂於貢獻,好比三一九鄉鎮計畫就是,他自己也說,當演員在台上演,許多從未看過劇場表演的孩子興奮地跟著跳,孩子們在台下站著看,在暗夜的月光下隨著翩然起舞,那景象多麼動人(聽到這裡,我想像那畫面,不禁落淚)。

三一九計畫非常成功,不僅企業和政府爭相贊助,民間出力也十分驚人,許多金主捐完錢,來表演現場見到孩子們看戲的樣子,感動地說,還想捐更多。

另一種社會運動──「破壞」

但不是所有社會運動都能走溫情與建設的路線,有另一類的社會運動是追求社會公義和人民福祉,過程往往必須破壞,得抗爭,得反動,諸如國光石化、關廠工人、反核、洪案、大埔、服貿協議等事件。

面對這些訴求,台灣人往往警戒得多,畢竟大家捐錢是希望貢獻價值,是想建設而非破壞。而這也是為什麼柯一正導演在推動「反核四,五六運動」時,極力與叫好叫座而續辦的三一九鄉鎮計畫撇清,他不願紙風車劇團跟自己參與的這些公民運動扯上關係,惟恐影響形象正面的三一九計畫在企業和民間的號召力。

即便是肯定這類破壞型社會運動訴求的人,不少人也都希望「捐個錢了事」,台灣人的愛心以及對許多社會事件的關懷都是一次性的,捐錢的心態像「買贖罪券」,之後就可以安慰自己:我捐過了。因為大家都是為生活奔忙的小老百姓,今天出席活動或捐了錢,明日依然得為了五斗米忙上班去,而且這週有這週的事件,下週仍會有新的事件發生,於是我們關注的時間極短。

我聽到這裡滿心慚愧,因為我正是這種人。我會在社群網站上瘋狂分享社會事件的消息,看完新聞我會久久無法平復心情,還有我特愛捐款,各種非營利的號召我都捐。我捐錢給翻譯工作不可或缺的維基百科,但從未自己花時間參與編寫內容;我每月捐款給綠盟,但從未參與任何活動;所有社會活動我都在意,但我從未跟著走上街頭。我捐款時正是懷抱一種買贖罪券的盤算心情:工作好忙,如果上街得花大半天,捐款的金額卻只要兩小時就賺回來,那就讓我捐兩小時就好吧。而且我甚至不是一個稱職的鍵盤正義使者,因為我對於所有議題的關注都只能維持幾天,在網路上看個幾天,心情太低落之後,我依然會因為資訊焦慮而上臉書或瀏覽Google新聞和各大時事評論網誌,但我會只看摘要,提不起勁點擊進入每個連結,因為那些書寫我們政府、超現實一般的細節太過駭人,我每隔一陣子就會覺得自己必須休息幾天才能再次面對。

前兩天看到奧斯卡學長的一段文字,也是類似的當頭棒喝:
……郝明義的這篇文章,真是打了不沾鍋好大一個巴掌。最近台灣有太多動盪,也聽到不少人覺得煩了累了,但如果因為這樣就不管不說不在意,那其實台灣也就完了。
我們之所以需要受教/育、要有修養,也就是要能夠好好耐著煩,面對著生活中有些無奈卻一定得正面迎擊的事情啊。

社會運動的嘉年華

照片取自自由時報

柯一正導演、小野先生等人發起的反核四五六運動從三月至今已舉辦二十多次,每週五的晚上六點準時在中正紀念堂開始。小野說,他們會先做「國民反核操」,接著活動包含核能知識演講和音樂表演,此外他還發明了划酒拳般的「核四拳」,玩的人邊划邊喊:蓋核四啊蓋核四,blah blah blah……

聽起來歡樂得近乎荒謬,不是嗎?但小野解釋,近年來他們這些導演發起的社會運動都不帶太多悲情,因為在政府持續失控、社會事件層出不窮的情況下,許多人已無法再承受太多悲情。想想我自己的耐受度吧,我想我很可以代表一般大眾,如此這種策略也就不難理解。小野說,社會運動要達到訴求就必須長久,必須設法讓我們短暫的關注持續延燒。就讓嘉年華般的歡樂氣氛強化參與者的韌性,讓大家邊划著嬉笑核四拳,繼續捍衛正經嚴肅的訴求。

照片取自犢講座活動相簿


英雄與跟隨者

小野說,他從小就是十分自信的孩子,加上少年得志,遇到許多事情經常覺得「有我出馬就沒問題了」。日前台大學生洪崇晏在抗議大埔事件中頭部受傷,警察仍堅持逮捕,小野接到消息,稍稍猶豫後還是趕到中興醫院。他到現場,十分帥氣地上前對員警說:「我是小野,我想了解現在是什麼狀況。」他想或許可以使力改變情勢,沒想到警員完全不認識他,還打電話回警局請示上級。

小野說,他想像警員和長官的對話應該如下:

警員:報告長官,有一個叫什麼「小野」的人來干涉,請問該如何處理?
長官:什麼「小野」?為什麼現在連日本人也要來管我們的事情捏?

(小野說到這裡全場哄笑,我也轉頭對朋友亂說:「小野太郎~~。」)

後來是機緣之下,當場有人出手相助,洪崇晏才未遭警方逮捕。像這類的情形,讓小野發現「英雄主義」並非總是管用,社會運動需要廣大的支持,需要成熟的公民意識。當人人都是樂於奉獻關懷、行使權利的真正的公民,集體所能施展的力量將遠大於勢單力薄的所謂「英雄」。

小野說,他也意識到自己其實只是個追隨者,許多社會運動一開始他其實了解得並不透徹,不一定在第一時間參加,都是跟隨著許多帶頭的「英雄」一步步走來的──好比對許多議題都用心蒐集資料、了解透徹的戴立忍導演,好比罹癌後搬離市區靜養、卻在這一波波社會運動下復出搬回台北籌組「反核四五六運動」和「透明人聯盟」的柯一正導演。


順帶一提,我聽了小野解釋才知道「我是人,我反核」的活動就是柯一正先生發起的;這句口號許多人聽了反感,覺得「不反核的難道就不是人嗎」,但原來柯一正提出這個口號,是因為馬總統說「沒有人反對台灣政府的核能政策」,柯想傳達的是「明明就有活生生的台灣人民在反對」。

Ooh la la, on a pas le droit de faire ça!(啊,我們沒有權利這樣做!)

這是我之前譯的法式育兒書《為什麼法國媽媽可以優雅喝咖啡,孩子不哭鬧》裡頭提到的法國童言童語,法國小兒會流行這樣的說法,是因為法國父母管教他們時,說的不是上對下威嚴的「不可以xxx」、「不行xxx」,而是訴諸理性平等的「你沒有權利xxx」。

這幾個月我有兩位多年好友先後懷孕,雖然她們的小朋友還沒出生,我卻已能從他們父母的長相和個性想像小朋友的模樣,而一想到這些值得守護的下一代,我就更能感受社會運動的迫切:我們的爸媽那代掙給我們的是一個富足且(堪稱)自由民主的社會,而我們呢,我們要給無辜的下一代一個有核電廠未爆彈、深受不對等服貿協議所苦的辛苦環境嗎;我們要讓公民意識沉睡、讓原本該服務人民的公僕為所欲為嗎?我們沒有權利這麼做!

我也不想再看到網路上愛用的「鬼島」一詞了,儘管這是嘲諷用法,但根本一點不好笑,鬼島上住的應該是一群躲在暗處嗚咽抱怨、實際上幽幽無行動的鬼,但我們是一群可以在白日下採取行動的人,一個有歷史也有未來、活生生的社會。

我希望自己能懷抱多些樂觀:想想黑道橫行、虐兵、官商勾結、不透明的政治決議等事,在網路社群興起之前早已存在,只是在如今人人皆媒體的情況下,這些黑暗面得以被挖掘出來,群眾也被激起了公民意識,因此這或許是一個滿壞的時代,卻也是一個很好的時代;我們正睜開眼,真正看清我們的政府哪裡失控,也正要開始努力改變;我們要持續監督,無論誰當政,我們都要永遠在野。


8/3補充:原來主辦單位提供了全程文字轉播,內容比我寫的詳實多了,大家不妨看看。

6 則留言:

  1. 汪芃你好棒!好棒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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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凱姆~~其實都是整理別人說的話而已,但就是想讓這些內容流傳給多一點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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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小野等人當年在中影,之所以敢拿政府的錢拍新浪潮電影,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當時的總經理明驥擋住上級壓力,力保這些人才。所以當我看到小野去醫院關心洪崇晏的時候,心裡突然有一股 「啊這就是傳承阿」 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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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是,他當天也講了很多楊雅喆等新生代導演參與社運的事,確實是一代代的傳承。而且聽小野講話就知道,他心裡還是住著一個少年,有年輕熱血的靈魂。

      你生日快樂啊!今天上街慶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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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可以定期定額捐給苦勞網,他們提供社運活動的第一手詳實情報,但目前還是很難收支平衡。我把這當作買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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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要捐的機構實在太多太多了,我都輪流東捐一點西捐一點。我之前還沒訂閱苦勞網的專頁呢,立即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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